燕瀛洲抓住风夕左腕,手指挥动,封住了她左腕的穴道,然后抬首焦急地对风夕道:“你快吞几粒药!”

风夕被他惶急的神色惊得怔了怔,垂眸一看,这才发现自己左掌竟已变为紫色,而且那紫色还在蔓延,直往手臂上去,虽然燕瀛洲已封住了穴道,但也只是稍稍阻缓而已。她立时知道那物上涂有剧毒,而自己一碰之下已中了毒。当即从怀中掏出佛心丹,连吞二颗。

在这片刻工夫里,那些黑衣人已都缓过气来,重向他们围拢过来。

两人对视一眼,然后同时飞身后掠,往树林深处逃去。此时两人一个受重伤,一个中剧毒,已无法再与那十人相拼,而那十人之后谁知还有多少人呢?

燕瀛洲拖着风夕飞奔,一开始风夕还能跟上他,但渐渐地,她只觉得全身的力道都似在一点点抽走,身体越来越虚软,一颗头越来越重,胸口好似被什么堵住了,呼吸困难,步伐便慢下来。

而燕瀛洲是伤上加伤,精神体力早已透支,再加上剧烈奔跑,不一会儿便也是精疲力竭,一个踉跄,两人一齐摔倒于地。

“你自己走吧。”风夕喘息道。声音已是虚弱不堪,眼前已有些模糊,不由嘲笑起自己来,素日谈笑杀人,却不想竟也有今天这束手待毙之时。

燕瀛洲只是看她一眼,那一眼太过深刻,仿佛有什么被刺痛了一下,让她恢复几分清醒,甩头眨眨眼,却发现那一张汗水淋淋的脸竟是极为英俊,神情又是那般的执著而决绝。

他爬起身,吃力地抱起她,继续往前跑去,但速度是那般的缓慢,而背后已能听到那些黑衣人的脚步声了。

“傻瓜,能活一个总是好的。”风夕喃喃骂道,却知燕瀛洲已是打算着要同生共死了,这样的男人啊……叹息未止,忽然感觉到燕瀛洲身躯一顿,停下脚步。

她侧首一看,原来前方已无路,他们站在陡峭的山坡顶。

“我们赌一场,赢了,便活下来;输了,便死在一块。你愿不愿意?”燕瀛洲低首问她,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。

“好啊。”风夕虚弱道,然后又笑笑,“死了还有烈风将军陪葬,其实也是蛮划算的事情。”

燕瀛洲忽然俯首看向她,靠得那么近,鼻息喷在脸上,轮廓分明的嘴唇近在咫尺,让风夕一瞬间生出“这石头一般的人是不是要亲自己”的念头。

但没有,燕瀛洲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却又异常明亮,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,然后在身后的脚步声接近时,他轻轻地叹息一般低语:“能和白风夕死在一块,我燕瀛洲也死而无憾!”

说完他抱紧风夕往山坡下滚去,滚动中,风夕能感觉到身躯撞击地面的震动与疼痛,但并不剧烈。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燕瀛洲圈在怀中护着,那些撞击与疼痛都被他化去一层,传到她身上时,不很疼,却直直传到她心底。

这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保护着她。

她少年成名,出道以来,除一个丰息外,无人是其敌手,从来不用人保护,也从来未有人想要来保护武功高绝的白风夕。可此时燕瀛洲的举动,忽触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,让她一颗心不知所以地轻轻悄悄地跳动。

她就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中,感觉一个男人宽阔的胸怀,默默品味着一种被保护的温暖,然后……慢慢地……慢慢地所有的知觉都渐渐离她远去……要死了吗?这便是死的感觉吗?其实并不可怕……

黑夜中的宣山看起来十分幽静,只是揭开那一层黑暗的静谧,浓密的树林中不时掠过几道黑影,闪烁几道刀光或火光,夹着一些突兀的号叫,或三两声压抑的惨呼。

宣山脚下,一夜间忽多了一座布幔搭成的小帐篷,帐中此时有三人,当中一张椅上坐着的正是俊雅无双的丰息公子,身旁侍立着钟离与钟园。

片刻,他抬首望向帐外夜空,正是月上中天时分。

“钟离,时辰到了。”淡淡吩咐一声。

“是,公子。”钟离走出帐篷,手一挥,便有一物飞出,半空中发出一抹亮光,瞬间又熄灭。

片刻,天空中忽又升起四抹亮光,皆是一闪而逝,但足够有心人看得分明。

丰息待那几抹亮光熄灭后,端起茶杯,揭开茶盖,低首闻闻茶香,再浅啜一口,然后点头道:“茶叶不多不少,而泡茶的时间刚刚好,香淡而清远,味苦而后甘甜,不浓不涩,这才是好茶。”

“公子,夕姑娘还在山上。”钟园忽然道。

“凭那女人的身手,自能安然下山。”丰息并不在意,手一抬,钟园马上接过他手中茶杯,“若她不能冲破……那也就不配做与我齐名的白风夕!”他仰首看向夜空中稀疏的星点,偶尔有那么几颗会分外明亮。

那时刻,在宣山北面,燃着几束火把。

各路江湖豪杰,经过一天半夜的搜山,此时又累又饿,个个衣衫湿透,神色疲惫。

“他妈的,这燕瀛洲到底藏在哪里?”有人恼怒骂道。

“是啊,老子累了一天,没吃没喝的,都是这该死的燕瀛洲害的!”有人附和。

“还有那白风夕!若不是她,玄极早到我们手里了!”有人迁怒。

“就是!这臭婆娘,就是爱管闲事!若有天落在老子手中,定要将她千刀万剐,方能解我心头之恨!”有人咬牙切齿。

“何大侠,我看我们今天还是先下山吧。天这么黑了,人是搜不到了,不如回去歇息,等养足精神,明日再来。”有人提议道。

“说得也是。”有人赞同,“我们下山后派人各个山口守着,只要这燕瀛洲下山,我们自然会抓到。”

被称为“何大侠”的正是何勋,他家“天勋镖局”六州皆有分号,实力雄厚,再加上他人缘不错,无形中便成了这群人的首领。

何勋看看众人疲惫的神色,当下便点头同意,“也好,今日我们便先下山,明日再来,量那燕瀛洲跑不了。”

于是一群人便往山下走去。

下山自然比上山快,这些人又全是练武之人,身手敏捷,再加山下美酒佳肴的吸引,个个脚下如飞,很快便行至山脚下,前面已能看到灯火,很快便要返回人间了。

可走着走着,却发现怎么也走不出去,来来回回几趟,却只是在原地打转,而前头的灯火总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,看起来那么的近,却又是那般的遥不可及。

“邪门了!为什么我们总在原地打转?”有人嚷道。

“该不是鬼打墙吧?”有人惶恐叫道。

此言一出,所有人都觉得四周变得阴森起来,一阵山风吹来,将众人手中的火把吹灭,四周便全陷入黑暗。

“妈呀!鬼呀!”蓦地有人惊恐大叫。

“天啦!有鬼呀!救命呀!”

“别抓我!滚开!”

“救命啊!救命……”

“滚开!你们这些恶鬼!我砍死你们!”

“哎哟……鬼杀人了!”

……

一时间这些素日都自命英豪的人个个不是抱头鼠窜,便是惊恐不已地挥刀砍向那些鬼影。

黑暗中,只有挂在天边疏淡的星月,看见他们都在互相砍杀着,猩红的血雨染尽脚下那片土地,断肢残骸相互堆积……

终于,许久后,恐惧的叫喊声与凶狠的喊杀声都止了,宣山北峰山脚下归于沉寂。

一里之外,有几盏灯火在暗夜里闪着微光,仿佛在等待着夜归的旅人。

风夕是在一阵疼痛中醒来的,睁开眼便发现身处一处山洞,一堆小小的篝火发着微弱的光芒。

手上传来痛意,低首看去,左手被划开一道口子,燕瀛洲的左手紧紧覆在上面,正以内力吸去她左手上的毒,而地上滴下的血也是紫色的。

“不要……”风夕出声,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不堪,比猫儿喵叫还要细微,想要阻止他,却根本无法动弹。那是什么毒?竟这般厉害!她心头惊骇。

半晌后,燕瀛洲停止吸毒,从她怀中掏出佛心丹,倒一颗揉碎敷在她划开的伤口上,然后撕下一截袖子包扎好。

在他做这一切时,借着微弱的光线,风夕看清他的手与自己的手,自己手上的紫色淡了许多,而他——整个左臂都成了紫色。

瞬间,一种恐慌袭上心头。

她想起自己明明已吞下两颗可解百毒的佛心丹,可为何到现在自己身上的毒还未解?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,令她不寒而栗。

“这是什么毒?”她哑声问道。

“萎蔓草。”燕瀛洲平静地回答。

萎蔓草——天下绝顶剧毒!

“你——你——”风夕看着那张平静的脸,很想一掌打醒他,却又被一股心疼攫住。半晌,她才哑着声道:“冀州的风霜雪雨四将是否都如你这般愚蠢?若真这样,我倒要怀疑冀州‘争天骑’是否浪得虚名了,凭你这样的人如何去争夺天下!”

“我燕瀛洲从不欠人人情,你替我吸过毒,我现在替你吸,以后便两不相欠。况且你也是因我而中毒。”燕瀛洲依旧神色平静。

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只手,纤细修长,圆润如玉,透着浅浅的紫,美得妖异。就是这样一双手,随意间白绫飞舞,瞬息夺命亦瞬息救人。其实这样的一双手,这样的一个人,应该是俏立碧纱窗下,拈一朵幽兰,低首微嗅,浅笑回眸。

“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……明知是无解的剧毒竟还往自己身上引?你就这么想死吗?”风夕无力叹息。可下一瞬,她忽然又想起一事,顿时,她全身如坠冰窟!

再也没佛心丹了!

一瓶佛心丹只有六颗药,但最后一颗刚才已敷在她手上了。而他……延命的机会都没有了!

“虽说这毒没法解,可你能支撑一刻就一定多支撑一刻。”燕瀛洲放开她的手,抬首静静看着她,“白风夕不应该是那么容易死的人。”

“你呢?你就这么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?”风夕逼视着他。火光之下,那张英俊的脸毫无表情,可是一双眼睛之下却藏着暗流汹涌。

忽然,燕瀛洲起身将火熄灭,然后走至洞边,察看了一会儿,走回风夕身边,将她移至山洞深处藏好。

“那些黑衣人追来了?你……”风夕待要询问,可随即便被燕瀛洲点住哑穴。

粗糙的大掌滑过她脸颊,似不敢久碰,如蜻蜓点水般轻掠而过,然后飞快收回,握住腰间剑柄,猛然转身往洞外走去。

不要去!不要去!

风夕在心中狂喊,焦灼地看着那离去的背影。

别去,去了……就是死路一条啊!

仿佛听到她的呐喊一般,燕瀛洲忽停步,回头看向她,站立片刻,脑中天人交战,终于,他又移步走回她身前。

黑暗的洞穴中依然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炽热,终于,他俯下头,在她耳边低语:“我会回来的!下辈子我会回来找你的!下辈子我一定不短命!风夕,记住我!”

唇轻轻地落下,若羽毛般轻刷而过,忽又狠狠落下,重重一咬!风夕只觉嘴唇一阵刺痛,然后嘴角尝到一丝腥甜,一滴滚烫的水落在脸上,迅速流下,渗入唇中,腥甜中便混入苦咸。最后入眼的是一双在黑暗中依然闪亮如星的眼眸,那眼中有清澈的波光与无尽的依恋。

一串泪珠滑落。

是她的?是他的?不知道。

只知道那个黑色的身影终于走出山洞,只知道外面传来刀剑之声,只知道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了……

注释:

【注1】李白《将进酒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