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搓揉捏拿任我而为,好一个华美人。”金绳宫屋顶之上,风夕幽幽叹道,目送着那个窈窕的身影走远。

“将属于女人的本领运用自如,实是个聪明女子。”丰息同样赞叹,只是他的目光却落向那个捡起芍药的人。

但见那人捡起芍药,轻轻拂去灰尘,凑至鼻尖嗅着花香,眼睛微闭,似陶醉熏然,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,然后四顾环视,确定无人瞧见后,移步往金绳宫而来。

“看来这小子痴恋华美人哦,只可惜华美人对你这黑狐狸情有独钟。”风夕自也看到那人举动,凉凉笑道。

丰息仔细地看着那人,年约二十五六,身量颇高,着一身武将铠甲,倒算得上是相貌堂堂的英武男儿。

那人往金绳宫步来,一路走至南书房都畅行无阻,看来是极得幽王信任之人。

“臣叶晏参见主上!”南书房内,那武将拜倒于地。

幽王一言不发地看着脚下的臣子,脸上神色莫测高深。那武将——叶晏也就一直垂首跪着,不敢出声。

“叶晏,你看看这个!”半晌后幽王扔给叶晏一样东西,语气平静中夹着浓浓的火气。

叶晏捡起地上的东西,那是一个密折,他展开一看,顿时脸色大变,忙叩首于地,“臣知罪,请主上降罪。”

“哼!”幽王拂袖起身,看着地上的叶晏,“孤寄厚望于你,谁知你却屡负孤!”

“是臣无能,请主上责罚。”叶晏诚惶诚恐。

“处罚就了事吗?”幽王一拍书案,高声怒道,“孤的曲城就这样丢了最富有的祈、尚两家!倾国的财富就这样不翼而飞了!而落到了谁手里竟是无人知晓!孤就养着你们这样一帮窝囊废吗?”

“臣……”

“你还有什么说的?啊?”幽王须发皆张,目射怒焰,绕着地上的叶晏疾行数步,“孤只当你真是可造之才,却不曾想到你竟是蠢得比猪还不如!”

那份密折上奏的正是韩家及曲城之事。

几月前,幽王骑马时不甚摔了下来,一头磕在地上,额头上磕去好大一块皮,血流满面颇为吓人,当时太医院献了一瓶紫府散,说是外伤灵药,敷在伤口处几天后便愈合了,而且都没留下疤痕。幽王想如此灵药,若用在军中,便可救回许多的受伤将士,于是便叫太医多配些这样的药,太医却道这药乃是北州阮城韩家的独门灵药,太医院重金购来此药本也是想研究出药方的,无奈数年工夫也无一收获。

当时叶晏正随侍在旁,一听此话便主动请命。

他先是前往韩家,提出重金购买药方,被韩家家主韩玄龄毫不留情地拒绝了。回来一想,这江湖人的事还是让江湖人来办的好,但他却也不太好直接出面与江湖人打交道,于是便找到了曲城的祈、尚两家。祈、尚两家虽是巨富之家,可惜一直不曾攀附住朝中权贵,不曾有机会觐见幽州之王,说到底也只是低下的商贾之家。因此,当叶晏与他们接触后,两家顿觉得机会来了,眼前这位叶大人不但深受幽王宠信,而且还有可能会成为幽王爱女纯然公主的驸马,这简直就是天降贵人呀,哪有不接住的理。

祈夷与尚也先是派人携了许多珍宝前往韩家,自然也是遭了拒绝,随后又找了些江湖朋友前往充当说客,依旧无功而返,这样一来拖了两个月都没个结果,叶晏在幽王面前抬不起头,那火一转身便撒在了祈、尚两家,对于给脸不要脸的韩家更是憎恶不已,直斥祈夷、尚也两人,“韩家如此不识抬举,灭了又如何!”

他一发话,祈、尚岂敢不从,于是便重金收买了断魂门来办此事,结果可想而知。

幽王得悉此事,真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。这失了祈、尚两家巨财且不说,这蠢材叶晏竟为了药方而与江湖上声名狼藉的断魂门相勾结,灭了韩家数百人,这等卑劣行径,若传扬出去,幽州必将遭天下人唾弃,幽王又如何能再摆英主贤王的面孔!

“臣知罪,臣该死,可此事皆是祈、尚两家的主意……”

“你这会儿还想找借口!”叶晏的话没说完,幽王便一脚踹去,一把将叶晏踢翻于地,犹是不解恨,又再加一脚,踢在叶晏脸上,“孤此刻不管祈、尚两家如何,你现在马上去给孤将此事收拾干净,但凡再出丁点差错,孤不但斩你的头,还要诛你九族!”

“是,臣马上去办。”叶晏赶忙叩首应道。

“还不快滚!”幽王看着他,真是恨不得杀了解恨,但此时却杀不得,至少也得等此事了结了才行。

“是。”叶晏答应着,只是却还似有些犹豫,“只是……只是三日后……”

砰!幽王一掌拍在书案上,指着叶晏,双目气得赤红,“你难道还痴心妄想着要娶公主?你掂量一下你配吗?孤现不杀你已是格外开恩,再不滚莫怪孤无情!”

“是……臣告退。”叶晏脑袋一缩,便起身退去。

“慢着!”幽王猛然又是一声大喝。

“主上还有何吩咐?”叶晏忙回转身。

“断魂门务必清理干净!”幽王语气阴冷,“此事若传扬出去,孤何以君临天下!”

“是!”

待叶晏离去,幽王一挥袍袖,摔落一只茶杯,“哼,真真是蠢材一只!”

而屋顶上,风夕摇头感叹,“死到临头犹恋花,这叶晏还真有意思。”她转头看着丰息,“这就是你要我来看的好戏?”

“这样,韩家的事也就算是清楚了。”丰息的目光却还停留在幽王的身上,神情高深莫测中却带着丝丝浅笑。

风夕仰身躺在瓦上,目光看向天空,丝丝艳阳射入她眼,却无法穿透眸中那层阴霾,“韩家数百性命,不过是因为一名蠢材的贪念而起,这就是权力握于愚人之手的恶果。”

“你要告诉韩朴吗?”丰息最后看一眼房中的幽王,将瓦盖上。

“不,他不需要知道。”风夕似有些不能承受艳阳的刺目,抬手盖住双眸,“该偿还的总会叫他们偿还的!”

丰息默默看着她,片刻他将目光放向远方。

金碧辉煌的幽王宫就在脚下,只是脚下还会有些什么?只是这些红楼绿水?还是赤血白骨?

落华宫,曲玉轩。

华纯然铺开一张玉帛纸,拾笔蘸墨,然后于纸上细细描绘,每一笔皆是小心翼翼,生怕有丝毫错端,神情认真无比,眉眼间却又透着丝丝甜意。

门口,风夕无声无息地到来,目光从桌上移到她脸上,再从她脸上移到桌上,微微一笑,只是笑中却带着一丝叹息。

“华美人,你在画什么呢?”

蓦然响起的浅问声让专心作画的华纯然猛然一惊,手一颤,手中之笔坠下,直往画上落去,眼看刚画好的画即要被毁,华纯然不由一声惊呼,“哎呀!”

千钧一发间,一只手忽然伸出,接住即将落在画上的笔。

看着完好的画,华纯然松了口气,然后转身嗔道:“你要吓死我呀?老是走路没声音,还专爱突然出声吓人!”

而风夕目光却被桌上的画吸引,手一伸,拈起画细看,一看之下不由大声嚷道:“这只黑狐狸哪有你画的这么好?你这画的简直就是金光闪闪的天人呀!他哪有这么纯良正义的面孔?”

“我画得不像?”华纯然见她如此惊怪,不由问道。

“当然不像!”风夕一手转着笔,一手抖着画,连连摇头。

“这……”华纯然自己看看,觉得挺像的。

“我告诉你,这黑狐狸应该是这样画的。”风夕走至桌边,重新铺下白纸,然后笔尖点墨,挥笔而下。

“这脸嘛,有点长,像只大鹅蛋;这眉嘛,这样长长的,但到这里时要稍微地往上挑一下;这眼嘛,唉,一个男人竟然长了双天生勾人的丹凤眼,所以这黑狐狸斜着眼看人时,特别是看向女人时就等于在问:美人,要跟我走吗?非常非常的无耻啊。”风夕一边画着一边极尽鄙夷地点评,“再来是这鼻子,唉,这家伙唯一生得好的就是这管鼻子了,就是这鼻子让他看起来蛮正义的,其实这家伙的肠子是转了很多弯的;最后就是这家伙的嘴唇了,嗯,薄薄的,唇薄者无情,就是专门说这家伙的,华美人你要记住啊。哦,对了,还有他额头上月饰,好了,差不多就这样了。这家伙虽然生了一张不错的皮相,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好人。”

她一边说一边画,片刻间,丰息的形象便跃然纸上,画完了,她放下笔,拍拍手,将画像递给华纯然。

华纯然接过画像,仔细看去。

这个丰息与她画的丰息看似是一人,但却又不尽然。

第一眼看去,画中之人雍雅非凡;可看第二眼,却发现那双微挑的凤目里藏着一抹惑人的邪魅,似乎可以令人不知不觉间沉沦,却还沉沦得心甘情愿;再看第三眼,那嘴角噙着的那抹浅笑,分明带着狡黠,似算计了天下而天下却犹不知的骄傲与自得。这个丰息呀,真的与她所画的那个俊雅若王侯的丰息不同,但这个丰息却更为生动传神,更加令人移不开目光。

“风姑娘所画确实更有神韵。”华纯然由衷叹服,目光由画移向风夕,带着点点刺探,“能如此深刻地画出丰公子,可见姑娘与他实是相知甚深。”

“嘻嘻……认识他十年,别的好处没有,唯一的好处是将他看清了,然后呢,天下间也就没人能骗得到我了。”风夕摇头晃脑嘻嘻一笑,似是颇为自得。

“据江湖间传闻,白风黑息乃天生一对,风姑娘与丰公子既相识有十年之久,那自是情谊深厚,对丰公子自也了解甚深。”华纯然垂目浅笑道,手指却微微捏紧了画像。

“咝!”风夕闻言蓦然打了个冷战,然后搂紧了双臂,惊恐万分地看着华纯然,“华美人,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!”

华纯然眨了眨美目。

风夕伸手握住她的手,郑重无比地道:“华美人,如果你想把我和某人配成一对,你可以考虑考虑别的人,嗯……比如说那个天下第一的玉公子,甚至那个傲得不可一世的皇朝世子都行,但就是不要把我和那只黑狐狸连在一起,拜托了!”

华纯然顿时抿嘴微笑,眸中明灿一片,“风姑娘何必如此紧张,我也只是听说了一些传闻罢了。”

“唉,那些江湖人也真是!”风夕使劲地搓着手臂,满脸的不敢苟同,“要给我白风夕配个男人,就不能想想其他人吗?传来传去就是和这只黑狐狸搅在一块,真是倒了八辈子霉!”

“哈哈……”华纯然看着她那模样不由轻笑,“丰公子仪表非凡,又满腹才华,多少人想得如此佳婿,为何风姑娘却不以为然,而且还总是戏称其狐狸?”

“嘻嘻……”风夕偏头一笑,看着华纯然,“想得佳婿的是公主吧?”说到此,她跳到桌上坐下,抬手托着下巴,目光上下打量着华纯然,“其实说来,公主与那黑狐狸倒是天生一对。”

“说你呢,干吗扯到我身上来。”华纯然顿转过身去,似有些羞恼,只是眼角那一丝笑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。

“哈哈……华美人,你害羞呢?”

风夕跳下桌,一个滴溜便转到华纯然跟前,手一伸,华纯然便只觉握在手中的画像似被什么力量吸住,瞬间便到了风夕手中。

“华美人,你干吗害羞呢?”风夕两手一揉画像,然后再一挥,霎时,纸屑如白雪从天而降,撒落华纯然一头一身。

“说什么呢,谁害羞了。”华纯然侧眸看她,那情态仿若是雪里绽着的一株牡丹,芳姿艳极中犹带一丝不胜雪意的柔弱与娇怯,令风夕看了由衷赞叹,这位纯然公主其美艳更胜凤栖梧三分,只是凤栖梧却胜在一份孤高清华。

“哈哈……说的就是你呢。”风夕弯着腰,低着头,侧着脸,以一种自下而上的姿态看着微垂螓首的华纯然,“华美人,你是不是中意那黑狐狸呀?要不要我帮你?”她说着眨了眨眼睛,“那只黑狐狸可是拜托我了哦。”

“看看你弄了我这一身。”华纯然以袖轻拂身上的纸屑,似乎并没有听到风夕最后的话。

“来,我帮你弄。”风夕上前替她扫去头上的纸屑。

华纯然等了半晌,没有后续,只好装作无意地问道:“他拜托你什么?”

风夕却似没听到,帮她扫着纸屑的手顺便在她脸上摸了两把,笑眯眯地说道:“下次我采牡丹花,到时满天花雨撒下,你就是花中的仙子,必定是美绝人寰呀!”

华纯然想矜持着不问,可实在压不住心头的念想,最后只能微恼地瞟一眼风夕,轻声问道:“丰公子武功高强,还会有何事需要拜托他人帮忙?”

“哦。”风夕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头,“黑狐狸虽武功了得,但有些事也不是武功高就可以解决的嘛。比如说……”她瞅着华纯然眨了眨眼睛,“比如说这姻缘啊,可不就得靠月老红娘来牵线嘛。”

“哦?”华纯然垂眸,“丰公子有心上人吗?不知是哪家姑娘?”

“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呢!”风夕笑吟吟地看着华纯然,依旧卖着关子。

华纯然似有些害羞,低垂着头,目光绞着脚尖,等着风夕再往下说去,可等了半天,风夕却只管瞅着她笑,满脸的趣意与戏谑。

终于华纯然抬起头,脸上的羞怯已一扫而光,代之而起的是一脸坦然的浅笑,“风姑娘,你愿意帮我吗?”

“华美人,你要我帮你什么呢?”风夕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。

“我中意丰公子,我想招他为驸马。”华纯然一字一字、清清楚楚地吐出,脸上未有一丝羞意与犹疑。

“呃?”风夕闻言微怔,然后放声大笑,一边还大力拍掌,“哈哈哈哈……华美人,你果然没让我失望,果然不同于一般深宫女子。”

“风姑娘愿意帮我吗?”华纯然仪态动人地在椅上坐下。

“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?”风夕却一把跳上桌,坐在上面。

“请说。”华纯然优雅地点了点头。

“此次向你求亲之人可谓网尽整个大东朝的俊杰,其中不乏如冀州世子、雍州世子这种无论家世、才貌皆举世难求的人物,可你为何偏偏要选一个身份卑微的江湖人?”风夕侧首笑看华纯然。

华纯然手托香腮,怡然淡笑,“因为我希望往后的岁月中,我的笑能多一些真心与……开心!”

“嗯?”风夕倒料不到她会如此作答。

“我一生的追求,便是享有一个女人所能享有的至高地位与无尽荣华。”华纯然坦然道,螓首微抬,目光落向墙上高挂的华贵水晶宫灯,屋外的阳光射进,宫灯发出灿目的光芒,“凭我自己,无论我嫁与谁,无论我是在幽州、冀州或雍州,我都会富贵一生。”她的目光从宫灯调向风夕,脸上因着自信而带有一种高贵无伦的风华,“你信吗?”

“信。”风夕颔首,脸上笑容不改,看着华纯然的眸中只有一片赞赏。

“可是至高之处未免总有些孤寂。”华纯然面上透着淡淡忧愁。

“嗯。”风夕再次颔首。

“这几日,与丰公子相处……我非常非常开心。”华纯然的声音忽然变得明亮,眉宇间有一抹飞扬的喜色,“我知道,我以后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,因此我想让他为我留下。”

听了这话,风夕身子一纵,便落在华纯然面前,右手一伸,托起华纯然的脸,细细审看,脸上的微笑一直未敛,而华纯然也就任她看着。

“有一张绝美的脸,还有聪慧的头脑以及深沉的城府,某些方面倒还真有些相似。”风夕喃喃低语,看着手中的这张绝世容颜,“精明而擅谋算,虚伪狡猾又贪恋权力荣华,只是……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。”

“第一次有人当着面这样毫不留情地说我。”华纯然一笑,抬手攀住风夕的手,微微握紧,“但我确实是这样一个女人。”

风夕闻言笑意加深,然后眉峰一挑,“只是你为何要对我说真话,其实你可以有其他借口,而我决不会深究。”

“因为……”华纯然伸出双手,然后轻轻地捧住风夕的脸,认真地看着那双历经风尘而清澈不染尘垢的眼睛,“我这一生还从未有过真心相待的朋友,只有你——风夕,我希望你是我唯一的朋友,不带丝毫欺瞒、算计,只是真心相待。”

风夕也看着她的双眸,透过那双眼睛直看到她的心里,“因为我属于江湖,永远不会威胁到你?”

“是。”华纯然坦然承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