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知青王唤兰息前来所为何事?”丰兰息立于帐中淡淡问道。

“去传齐将军、修将军、林将军和程将军过来。”风惜云却先吩咐着侍立在帐前的亲兵。

“是。”亲兵忙去传令。

“幽王要求议和。”风惜云指指桌上。

丰兰息只瞟了一眼,道:“看来皇朝也收到消息了。”

风惜云点头,他们各有各的消息渠道,北州与商州趁他们僵战无回谷时,大举进攻祈云王域,现已各自占得数城,若拖得久,只怕王域堪忧。

“时局如此,我也只能先与幽王议和,余下也再待日后图谋了。”她说着看住丰兰息,“无回谷事了,我自会兑现我的承诺。”

丰兰息闻言,黑眸看向她,幽深无比,不透一丝情绪。

景炎二十六年,六月八日,青州青王风惜云与幽州幽王华弈天于无回谷休战议和。幽州作为主动发动战争的一国,除了赔偿青州巨额金银外,幽王还亲自向青王道歉。

议和后,双方按照习俗在谷中燃起篝火,搬出美酒,杀牛宰羊,举行和宴。

篝火的最前方,搭起一座丈高的高台,高台上坐着风惜云、丰兰息、华弈天、皇朝、玉无缘,以高台为界,左边是风云骑、墨羽骑,右边是争天骑、金衣骑。

休战了,战士们都暂时放下了刀剑,放下了仇恨,围坐谷中,畅饮美酒,大快朵颐。

无回谷这一夜,不再有杀气,不再有鲜血,不再有死亡,只有美酒的醇香与战士们的笑声。

战士们开怀痛饮时,高台上却甚为安静。主位上,幽王与风惜云并坐,然后风惜云旁边是丰兰息,幽王身旁则是皇朝与玉无缘。此时幽王的脸色依旧苍白,比之当日幽王都的初见,已显老态。

五人坐在高台上,虽有美酒佳肴,但气氛却安静得近乎沉闷。

幽王还未从风惜云就是白风夕,丰兰息就是黑丰息的震惊中回神;皇朝则是首次见到华冠衮服的风惜云,颇为惊艳;玉无缘目光空蒙地望着远处;风惜云优雅端坐,面色平和,脸上甚至挂着矜持浅笑,一派女王的高贵雍容;丰兰息却仿若局外之人,闲坐一旁,悠然品酒。

时辰就在这高台上沉闷、高台下火热的气氛中缓缓流淌。

戌时,所有人都已有了七分醉意。

风惜云端起酒杯,这是她今夜喝的第十二杯酒,此时她亦有些微醺,目光扫过谷中,篝火下是战士们被酒熏红的脸,她看着微有欣慰,目光收回时,却对上一对眼睛,顿时手一抖,杯中的酒溢出来,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水,胸膛里似有什么也在晃动着,萦绕在怀,十分难受。

她蓦然起身,走至台前,道:“酒至酣时岂能无歌!”声音清亮地飘荡于谷中,还在欢醉的战士们顿时停杯望来,一时谷中静然无声,她目光一扫,然后望向皇朝,“借皇世子宝剑一用如何?”今日她与幽王都不带兵器,丰兰息向来不用兵器,台上五人倒只皇朝腰间挂了柄剑。

皇朝目光一亮,微笑颔首,然后摘下腰间宝剑,手一扬,长剑出鞘,飞向半空。

风惜云翩然跃起,素手一伸,宝剑已接在手,身子一旋,衣带飞扬,仿若半空盛开一朵金边白莲,盈盈飘落高台。

“好!”谷中响起一阵喝彩声。

风惜云垂眸凝视手中宝剑,剑身雪白,火光之下寒光凛凛,“无雪宝剑——孤便以剑为歌,以助诸位酒兴!”

话落时,长剑一挥,一抹寒意凌空划过,剑身舞动,银芒飞洒,仿若是雪飞大地的空茫,又仿若是长虹贯日的壮丽。

剑,

刺破青天锷未残。

长伫立,

风雪过千山!

剑,

滴滴鲜血浑不见。

鞘中鸣,

霜刃风华现。

风惜云启喉而歌,歌声清亮里却有一股男儿的轩昂大气,一种乱世英雄才有的雄迈豪情。剑芒飞射,剑舞如蛇,那华丽的衣袍轻裹娇躯,于高台上飞舞,时而矫健如龙,时而优雅如鹤,时而轻盈如风,时而柔逸如云……

但见高台上一团银芒裹着金虹游云,仿若是一湖雪水托着一朵金边白莲,谷中数十万大军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台上那如天女飞舞的身影,目眩神摇,心醉智迷……原来凛然不可犯的女王也可以这样的绝艳奇美!

剑,

三尺青锋照胆寒。

光乍起,

恍若惊雷绽。

剑,

醉里挑灯麾下看。

孤烟起,

狂歌笑经年。

清越的歌声如凉风绕过每个人的耳际,而后歌声里的雄昂气概渐渐淡去,只余清音如烟似雨,绵绵缠来,绕在每人的心头,只觉得空茫怅然,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淡淡倦意。

剑,

风雨飘摇腰间悬。

叹一声,

清泪竟阑珊!【注1】

歌至尾声,风惜云目光轻转,落向座中白衣如雪的天人,清眸似水,幽波微荡,目光相遇,那双空明悠远的眼睛里,激荡起连绵波纹,可自始至终,他只静静坐着。她心底轻叹,转身回首,长发飞扬如瀑,目光扫过万军,清冷幽明,素手轻挽,剑光散去,亭亭而立,威仪如银凤丹凰。

那一夜,青州之王风惜云以她的绝代风姿倾倒了无回谷中的数十万大军,倾倒了那些乱世英雄!

那一夜,无人能忘记青王那雄迈中略带倦意的歌声,无人能忘记青王豪气且清逸的剑舞!

也是那一夜,有数十万大军亲眼目睹了风惜云拔剑飞跃的矫健英姿,世人一扫往日“惜云公主病体羸弱”的认知,都赞她不愧为凤王的后代,称她是“凤王再世”,日后史书言及其容貌时亦留下“天姿凤仪”四字。后世里有许多的野史传奇以她为主角,总会将她与那日无回谷中的丰兰息、玉无缘、皇朝这些乱世翩翩公子连在一起,总是述说着他们之间那些恩怨情仇。

无回谷里,那夜史称“无回之约”,又叫“四王初会”,但后世史家评论说“华弈天一生功业比之朝、兰、惜远不及也,不足以相论”,因此后人多称之为“三王初会”或是“王星初遇”。

无回之战便以看似平手的面貌结束了,但当年参战的人,不论是冀、青、幽、雍任何一州之人,都清楚地知道,也都清楚地认识到:无回谷中,惨败的是幽王,平手的是皇世子与青王,而还未曾出手的是天人慈悲的玉公子与神秘莫测的兰息公子。

也是无回谷战事之后,江湖上开始流传“白风黑息即为青州女王风惜云和雍州世子丰兰息”的说法。

曲终人散,宴罢人归。

篝火燃尽,只余一堆灰烬,朦胧晨光之中,一抹白影坐在冷却的灰烬旁,清幽的琴音自他指下泻出。

昨夜曾聚数十万大军的无回谷,今日却是空寂清幽,只有琴音泠泠飘洒,在谷中寂寞地奏着,许是想等一个知音人,又许是奏与这谷中万物,这苍天大地听,将心中所有不能道、不能诉的一一托这琴音……

“倾尽泠水兮接天月,镜花如幻兮空意遥。”一道清泠如琴的嗓音响起,然后一道身影飘落谷中。

“你来了。”独自奏琴的玉无缘抬首,便看到风惜云立于身前。

不,应该说是风夕。眼前的人素衣雪月,长发披垂,瞳眸如星,唇边含着淡淡微笑,眉间恣意无拘,这是江湖上那个简单潇洒的白风夕。

“我是来道别的,白风夕不该是不辞而别之人。”风夕的声音如山涧溪流,平静地潺潺流过。

“告别?”玉无缘凝眸看着她,深深看着许久,“天地间将不再有白风夕了是吗?”

风夕浅浅一笑,若一朵青莲开在水中,柔淡清凉,“以后只有青州青王风惜云。”她说话时,抬眸凝视前方,那里皇朝正大步走来。

走到跟前,皇朝静静看着眼前的素衣女子,看着她面上轻浅的笑容,眉目间恣意无拘的神情,一时有些恍然。

最初,他们荒山相遇,他们就是这般模样。他说要辟荒山为湖,请她涤尘净颜,她说便是在天涯海角也会回来洗一把脸,戏言犹在耳边,可他们之间已壁垒重重,遥遥万里。

“以后白风夕当真不复存在了吗?”他喃喃低语,似在问风夕,又似在自问。

“风惜云在时,白风夕便不在。”风夕淡淡笑道,声音轻柔却坚定。目光望向皇朝身后,一名女子正快步走来,浓眉大眼,背负长弓,腰挂羽箭,端是英姿飒爽。“是霜羽将军吗?”她的语气温和平静,仿佛她们是熟识的朋友,仿佛她们不是敌人,她不曾射杀过包承,而她也未曾射杀过燕瀛洲。

“正是。”秋九霜向风夕躬身行礼,然后抬头光明正大地看着她。

秋九霜心中一直很钦佩这位曾是武林第一女侠的白风夕,后来知道她就是青州风氏的公主、如今的青王时更添了好奇,想知道江湖上行事无忌如风的人,作为一国之君时又是什么模样。

此刻她见到了,清眸素颜,白衣雪月,若只论容颜,自然不及那位大东第一美人纯然公主,可眉间的气宇,周身的风华,却是华纯然远远不及的,难怪被赞为“天姿凤仪”,当真是天然姿态,如凤威仪。

“很可惜我们相识得有点晚,否则可以结伴去醉鬼谷,偷老鬼的醉鬼酒喝。”风夕微微叹息。

“呃?”秋九霜一愣,但随即便笑了,是了,只有这样无忌无拘的人才会令人惊奇难忘。

“老鬼酿的酒啊,实是天下第一。”风夕眼眸微眯,似乎十分地神往,眉梢眼角里都流露出馋意,“只可惜老鬼看得太紧,若你我结伴,定能好好配合,将老鬼的酒偷个精光,气得老鬼变成真鬼!”

秋九霜眼睛亮晶晶的,“我一次能喝个十坛。”

风夕挑眉,“老鬼说他酿酒天下第一,我喝酒天下第一。”

两人相对而笑,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。

一旁的皇朝与玉无缘看着,不由都微微一笑,温和恬淡。

远远的,谷口走来一道身影,隔着十来丈时却停步,静静地站着,若有所待。

风夕看到了,然后目光缓缓扫过,最后落在玉无缘身上,凝眸一笑,“再会。”

话落,她转身离去,决绝得不给任何人挽留的机会,黑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,然后盈盈落回白衣,她走得极快,眨眼间便已走远。

琴声再次响起,仿佛是挽留,又仿佛是送别。

看着渐渐走近的人,丰兰息心头一松,慢慢地,轻轻地舒出一口气,似怕舒得急了,便泄露了什么。

婉转的琴声在身后幽幽响着,风夕却觉得双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,坚定快速地往前走去。她很想回头看一眼,可是前方……那道墨色的身影无言地站在那儿,她知道他在等她,渐渐地近了,那身形那五官,清晰得如同镂刻在心,那双如墨潭似的眼眸正望着她……那样的目光,不知为何,让她怦然心动。

怦怦怦的声音里,她在疑惑,是什么在跳动?

注释:

【注1】友人张鹏进所作《十六字令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