旁政站起来,透过窗子往里看,顾衿巴掌大的脸被氧气罩遮住一半,手指上带着夹子,体征仪不断响动,以此证明她还活着。

他定定的望着她,“她不会游泳。”

“什么?”

雷西没听清。

“她不会游泳。”旁政又说了一遍,然后再度沉默下来。

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没回来,是不是就和她真的分开了。不是那种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分开,是分离,是永远不会相见的那种。

他和雷西去达卡马峰,起初状况非常好,拍了很多很多照片,风平浪静的,等中午启程回去的时候,谁料到风向大变。

旁政指着快艇上的风向标,大喊。“杀人浪!!!”

雷西回头,被身后的景象震撼了。

杀人浪,前部犹如悬崖峭壁,后部则像缓缓山坡,溅起来的时候常常高达十五米到二十米,一般只在冬季频繁出现。

小小的快艇开始剧烈动荡,旁政把油门加到底,一心只想赶在海浪奔袭之前离开这片区域。

可是根本来不及。

因为暴风雨的关系,黑压压的乌云砸下来,像是一伸手就能碰着似的,极地风引起了旋转浪,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,海况愈发恶劣,整个海面就像开了锅似的翻滚不断。

旁政朝他在怒喊着什么,可是根本听不见,快艇被掀翻,救生圈四散,雷西抱着其中两个,迅速淹没在深蓝色的海水里。

两人失散,雷西命大,得了救生圈,一路漂浮过了阴雨海域,搭了附近的搜救船回来。

旁政情况糟糕,被彻底卷入海里。

他挣扎了整整四个小时,快艇的船底朝上,尖锐的锈铁划破他的手臂和小腿,他只有一个念头,他不能死。

他脑子里反应起小时候老爷子在他耳边叨叨过无数遍的救生常识。

逃离海浪区域,不要泡在水里,尽可能的辨认方向,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慌,要等。

东南风,预示着风雨很快就会停。

杀人浪只持续了十几秒,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海上,快艇因为底部充水,被掀翻的可能性不太大,旁政爬到船底,顾不上身上许许多多的伤口,开始尽力往海浪推着的方向漂。

他精疲力尽,狼狈于混乱灰败中求生。

他从来没想过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,旁政坐在冰凉的快艇上,看着即将突破乌云的迟暮阳光,想起自己三十年以前的人生,他顺风顺水,志得意满,自信一切都遂合他意,无人反驳。

而他现在,只想自己以后三十年的人生,心之所向,无惧无悔,求仁得仁,复无怨怼。

他对生命的渴望是如此迫切。

海上漂了整整一天,除了面对饥寒交迫的压力之外还要承受天气阴晴不定的恐慌,他不知道雷西是死是活,在枯燥乏味的等待时间里,顾衿是他唯一支撑下去的力量。

可是等他被海上救援队带回来的时候,旁政才明白,不是活着回来就是好消息。

他拼命求生,她却为他在死亡中挣扎。不是殉情,可比殉情还要震撼。

雷西问旁政,“她到底是你什么人?”

旁政讷讷的。“我妻子。”

世界上只有她这么一个的,旁政的妻子,她叫顾衿。

…………

又是辗转一天,入夜,顾衿自沉睡中醒来。恍惚着,不知自己身处何夕。

她睁开眼睛,旁政半坐在床沿,环抱着她,他身上有海水的味道,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。顾衿眼珠转动,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缠的白色纱布。

旁政垂下目光与她对视。

一秒,

两秒,

三秒。

“我回来了。”

他搂着她,把她的头按进怀里,又重复了一遍。“我回来了。”

顾衿说,“我知道。”

她声音沙哑,刚一开口,眼泪就滚出来了。

先是压抑着的哭声,渐渐的,开始变成嚎啕大哭。她抱着他,手指因为用力都泛白了,她哭的没有来由,哭的声嘶力竭,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,曾让顾衿以为自己是已经下了地狱的。

她哭生命的顽强和脆弱,哭自己的失而复得,哭她的恐慌和艰辛,和生活过往的种种种种。

顾衿在旁政怀里呜咽出声,不停的摇着头。

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她说的是他走之前她对她说过的话,她说你死了才好,一语成谶,她在自责。

“我知道。”旁政拍着她后背,温柔哄着。

顾衿还在摇头,哭的上气不接下气。“我从来没想过要谁死……真的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……”

“旁政……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
她哭的近乎崩溃,语无伦次。

旁政搂紧她,用自己身上的温热去捂她冰凉的脸,他把手从她后背慢慢移到她平坦的小腹,心里一钝一钝的疼。

他吻着她额头,说。“我知道。”

他从来都知道,一直深深埋在顾衿心里的自责和恐惧。她的牙尖嘴利,她的执着和倔强,都是隐藏在她虚张声势的外表之下。剥开这层外表,内在的顾衿是柔软的,善良的。她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。

她恐惧自己父亲的死亡和生命的脆弱,她自责因为自己冲动造成的那些不可挽回的后果。比如他,比如白梓卿,比如尹白露。

还有。

那道深深根植于她心间折磨她无数次的伤痕。

她和他之间,那个无声无息来到世界上又悄然消失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