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,距离梁峰上次登门,还不足一年。彼时,身为大儒的崔游要折节收梁峰的幼子入门。而现在,梁峰已经贵为太守,却特地登门,来赴当初的约定。这一进一退,只能感叹世事无常。

老者缓缓颔首:“能得府君青睐,实乃老朽之幸。小公子随时可入崔府进学,由我这孙儿,一手传授学业。”

梁峰却微微一笑:“小儿的学业,尚是其次。我却有个不情之请,不知能否邀良材数名,入太守府讲学。”

“讲学?”老者咀嚼了一下这个词,反问道,“敢问是何学?”

“并非高深学问,不过开蒙知书。大乱不止,多有遗孤,抑或将士子弟。我想建一学堂,择其优者入学。识文断句,传授数算。让他们知晓事理,不至荒没于野。”梁峰笑着解释道。

这话,立刻让崔稷皱起了眉峰。专门在太守府内建学堂,请名师教导遗孤和兵家子?这哪是荒不荒于野的问题,分明是要培养自己的力量,让其麾下多出一批忠心耿耿的帮手啊!就算怎样的天才,也要三五年方能勘用。谁会费力不讨好,在太守府建这样的学堂?而且这种学堂,又置士族和寒门与何处?!

然而老者听完这话,只是唔了一声:“国有太学,郡有庠序。敢问府君,这个蒙学又当如何自处?”

太学乃是国家级的最高学府,庠序则是各郡县自己置办的地方学校。这两者,才是为国家提供人才的正规机构。在两者之外再办一学,还是教授蒙学,未免有名不正,言不顺之嫌。

“千里之马可献国君,百里之马可战沙场,然亦有驴骡,为百姓用之。才分大小,自当各有其用。故子曰:‘有教无类’。”梁峰话锋一转,“况且蒙学兴,又何愁庠序不盛呢?”

这下崔稷算是听明白了。这个所谓的蒙学,可谓一举数的。既让人看到新太守对人才的重视,把“唯才是用”四字,落在了根骨里;又厚赏了为自己服务的将士官僚,给他们的子孙提供进学的捷径;更掌握了民心,为自己培养了大批忠心耿耿的可用之人。

若是长此以往,又何惧寒门不纷纷投效,手下人才辈出呢?只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学馆,便最大程度的为自己招揽了合适的人才,尽可能摆脱了士族的遏制。不得不说,心思敏锐至极!

而这样一个计划,也就成为了崔府必须面对的选择。是投效这位新任府君,为其打造学馆;还是站在自身利益角度,拒不从命,让府君选他人代劳?

崔稷只觉心都砰砰跳了起来。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聪颖有为,魄力十足之人,要投他吗?

崔稷一时无法做出决断,他身前的老者却轻笑一声:“去岁府君尚说,不敢妄论圣人之言。今日相见,却已经想开馆授书。岂不出尔反尔?”

去年正是这位崔大儒,点醒梁峰不能随意雕版刻印东西,否则会触动统治阶级的命脉。而今年,当上了太守之后,他便要打破这种知识垄断,把学识传给那些贫寒卑贱之人。这样的改变,岂不自己打了自己的脸?

梁峰却摇了摇头:“小子不才,只是在其位,谋其政罢了。”

《论语·泰伯》有言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”,他改动了区区两字,答了出来。然而坦荡之情,足让人为之心折。老者并未评断,只是缓缓颔首:“如此一来,小公子便要留在太守府进学了。”

他甚至都没用问句。

梁峰一笑:“自当如此。”

这也是梁峰的目的之一。他当然要让梁荣上学,但是不是小小年纪,就被另一个家族作为人脉握在手中。而是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,自由自在的成长。

同一件事情,两次交谈,所言截然相反。当初是崔氏想用梁荣来加深他们之间的关系,施恩之余,也有种置身事外的试探。而如今,则变成了梁峰需要他们来做出决断,要么投效,要么放弃。这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转换,同样也是心境的改变。

这样的话,本该是一种冒犯。然而老者伸手点了点身边的崔稷:“此子经史皆通,精熟数算,可堪一用。除此之外,族中还有几个教书的好材料。”

崔稷一惊,看向祖父,然而一瞬便敛起了心中讶然。梁峰则宽袖一展,俯首拜道:“若得公乔等人相助,则此事可成矣!”

看着那俊美青年拜服的身影,崔稷抿了抿嘴唇,深深还礼道:“愿为府君效力!”

短短几句话,便决定了一件大事。在座三人,面上都无太多异色。又闲聊了几句,临走之时,梁峰像是想起了什么,随口道:“对了,还有一事当禀与崔老先生。刘元海前几日已从邺城归来,回到了并州。”

这话说得太过轻巧,崔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。送走这位新任府君之后,他回到了书房之中。祖父已经闭上了双目,似是疲惫不堪。小心在老者身旁坐下,崔稷低声道:“大父,崔府以后便要投在梁府君麾下了吗?”

这次他们谈论的,并非一人两人,而是“数位”。也就是需要很多可用之人,来填充太守府。崔稷又怎么不知,教学不过是托辞,真正的意义则是入太守府为佐官幕僚。这可跟他们事先商量的并不一样。然而大父答应了下来。这一点,让崔稷极为惊讶。

“便如梁府君所言,才皆有度。”老者淡淡答道,“就如元海,能为治世之良臣,乱世之枭雄。这便是他的度。”

这两句,可是当初月旦评时,许劭评价魏武的言辞。崔稷不由心中一凛:“那梁府君呢?”

“看不透他。”老者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眸子,望向自家孙儿,“初时,只觉他可堪栋梁。如今再见,已有了王侯气象。区区一年而已。”